张桂兰发现自己管不动儿子了,是在那个飘着梅干菜香味的傍晚。
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嗡作响,她正往蒸好的梅干菜扣肉上浇热油,滋啦一声,金黄的油星溅在手腕上,留下几个细密的红点子。客厅里传来儿媳王莉压抑的抱怨:“妈又把小宝的辅食换成小米粥了,医生都说孩子该加肉泥了。”
张桂兰端着扣肉走出厨房时,正撞见儿子周明把一罐进口肉泥扔进垃圾桶。四十岁的男人梗着脖子,喉结上下滚动:“妈,您能不能别总掺和我们的事?”
蒸汽模糊了张桂兰的老花镜,她捏着锅铲的手突然没劲了。这双手,三十年前给襁褓里的周明换过尿布,二十年前替早恋的他写过检讨,十年前在他婚礼上替新人斟过交杯酒,怎么忽然就成了多余的?
一
1998年的夏天格外闷热,张桂兰在纺织厂的车间里挥汗如雨,手里的纱锭转得比电风扇还快。午休时同事凑过来:“听说没,老周家那小子又逃学了?”
她心里咯噔一下,踩着塑料凉鞋往学校跑。教学楼后墙的梧桐树下,十三岁的周明正蹲在地上打游戏机,校服领口沾着黑黢黢的油渍。张桂兰拽着他的胳膊往家走,男孩的骨头硌得她手心生疼。
“妈给你熬了绿豆汤。”她把冰镇的绿豆汤往儿子面前推,自己咕咚咕咚灌着凉白开。周明把筷子插进碗里搅来搅去:“同学都穿耐克鞋,就我穿解放牌。”
夜里张桂兰翻来覆去睡不着,摸黑找出攒了半年的存折。第二天一早她揣着钱去了百货大楼,回来时拎着双红白色的耐克鞋,自己脚上的凉鞋鞋底已经磨出了个小洞。
周明穿着新鞋上学那天,她站在阳台上看了半天。儿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拐过巷口时,她忽然想起早上没来得及喝的那碗粥,锅底还结着层米油。
那时候的张桂兰像个陀螺,围着家庭这个轴心转得停不下来。丈夫周建国常年跑运输,家里的事全靠她一肩挑。婆婆的降压药快吃完了,她记在台历的红圈里;小姑子的彩礼钱凑不齐,她悄悄把准备给周明买电脑的钱挪了过去。
车间主任劝她:“桂兰,你也歇歇,哪有当嫂子的操这份心。”她总是笑着摆手: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直到某天半夜被疼醒,捂着心口直冒冷汗,才在丈夫的逼问下说出实情——已经偷偷吃了半个月的速效救心丸。
二
周明结婚那年,张桂兰把老房子重新刷了遍漆。她踩着凳子往墙上贴囍字,忽然觉得头晕目眩,手里的浆糊桶差点掉下来。
“妈,我来吧。”王莉伸手接过刷子,新做的指甲涂着透亮的粉色。张桂兰看着未来儿媳,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时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。
婚礼前三天,她跑遍了全城的干货市场,就为了找婆婆念叨的那种晒干的黄花菜。回到家时,发现王莉正在收拾客房:“妈,婚床得按我们年轻人的意思摆,您买的那对鸳鸯枕头太老气了。”
张桂兰把枕头塞进衣柜最底层,听见自己的心脏又在隐隐作痛。周建国递过来一杯温水:“你啊,就是瞎操心。孩子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。”
她没接话,转身去厨房泡了把黄花菜。这是婆婆教她的,说新人吃了能早生贵子。
小宝出生那天,张桂兰凌晨三点就去排队挂号。医院走廊的长椅凉飕飕的,她裹紧外套打盹,梦见自己抱着襁褓里的周明,也是这样小心翼翼。
护士出来喊家属时,她跑得比周明还快,差点在楼梯口摔一跤。亲家母扶着她:“桂兰姐,你歇会儿,有我们呢。”她摆摆手:“我不累,我是奶奶。”
三
小宝满月后,张桂兰干脆搬去了儿子家。王莉要上班,周明常出差,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。每天早上五点半,厨房里就飘出豆浆的香味;下午三点准时给小宝喂辅食,用的是自己种的小米磨的粉;晚上等年轻人回来,热菜热饭永远冒着热气。
她的老花镜度数越来越深,看东西得眯着眼睛。有次给小宝冲奶粉,没看清刻度,被王莉撞见:“妈,这都超了三倍量了!”
那天晚上张桂兰失眠了,坐在客厅里数地砖。六十块,和老房子的数量一样。只是老房子的地砖上,有周明小时候画的小人,这里的地砖光溜溜的,像她此刻的心情。
周明出差回来带了台扫地机器人,张桂兰觉得是浪费钱,趁他们不在家藏进了储物间。王莉发现后红了眼眶:“妈,我每天上班够累了,就想回家能歇会儿。”
张桂兰愣住了。她想起自己年轻时,婆婆总说她洗的衣服不够干净,那时候她也偷偷哭过。原来有些轮回,真的会不知不觉重演。
那天晚上,她第一次没给晚归的儿子留灯。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,听见隔壁传来王莉压抑的哭声:“我妈从来不管我们怎么带孩子……”
四
梅干菜扣肉事件后的第二天,张桂兰回了老房子。钥匙插进锁孔时,锈迹蹭得指头发痒。推开房门,阳光斜斜地照在积灰的家具上,她忽然觉得陌生又亲切。
周建国的遗像摆在电视柜上,还是十年前拍的。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憨厚:“你啊,就是瞎操心。”她伸手擦去相框上的灰,指尖触到玻璃的凉意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。
居委会的李大姐来看她时,带来了一兜新鲜的蔬菜:“桂兰妹子,听说你回来了?正好,我们广场舞队缺个领舞的。”
张桂兰抱着菜篮子,看着窗外的梧桐树。树叶绿得发亮,和三十年前她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时一样。只是树下的孩子换了模样,当年那个逃学的周明,如今也成了操心的父亲。
她开始按时吃降压药,每天早上去公园打太极,下午去老年大学学书法。有次写“家和万事兴”,手抖得厉害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。老师说:“别急,笔要拿稳,心要放宽。”
那天傍晚,她接到王莉的电话,声音怯生生的:“妈,小宝有点发烧,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张桂兰正要起身,忽然想起老年大学的课还没结束。
“让周明带孩子去医院,我记得你们小区门口就有儿科急诊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下课了给你们打电话。”
挂了电话,夕阳正透过窗棂照在宣纸上,那团晕开的墨汁,竟像朵开得正好的牡丹花。
五
国庆节全家聚餐,张桂兰做了道梅干菜扣肉。王莉夹了一筷子,眼睛亮起来:“妈,您这手艺越来越好了!”小宝坐在宝宝椅里,手里拿着块南瓜饼啃得正香,嘴角沾着金灿灿的碎屑。
周明给她倒了杯红酒:“妈,上次是我态度不好。”张桂兰摆摆手,自己抿了口酒,舌尖有点发涩,又有点回甘。
饭后王莉要洗碗,被她拦住了:“你们带小宝去楼下玩,我来就行。”厨房里,她慢慢擦着碗碟,听见客厅里传来小宝咯咯的笑声,混着周明和王莉的说话声,像首轻快的曲子。
洗完碗,她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。阳台上的绿萝长得很旺,是她上次从儿子家剪回来的枝条。叶片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,像极了她年轻时眼里的光。
手机响了,是老年大学的同学:“桂兰,明天早上去不去爬山?听说山顶的枫叶红了。”
她望着窗外的月亮,笑着说:“去,当然去。”
夜风从纱窗钻进来,带着桂花的甜香。张桂兰端起茶杯,看见杯底沉着的菊花,正慢慢地舒展开来。原来人活到一定年纪,最该操心的,是自己这朵花,能不能在剩下的日子里,好好地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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